2021-05-08 15:05:43
母親不是在菜園里，就是在去菜園的路上。菜園儼然成了母親的樂園，那些蔬菜——辣椒、茄子、豇豆、黃瓜、絲瓜、南瓜、白菜、萵苣……儼然是她的孩子。
小時候，除去晚上休息時間，我難得和母親見上一面。白天，我放學(xué)回到家，母親就不見了蹤影。母親與我相處的時間，遠(yuǎn)遠(yuǎn)比不上她與菜園相處的時間，這讓我很是沮喪。下午四點(diǎn)半放學(xué)，別的孩子一回家就可以吃上熱氣騰騰的飯菜，享受天倫之樂。我呢，踏進(jìn)冷冷清清的家，鍋灶黑漆漆的，掀開鍋蓋，鍋里空空如也。不用說，母親一定是進(jìn)菜園去了。我只好去野外閑逛，撿幾顆小石子，和自己走“牛欄棋”；或者在石板地上橫豎畫幾條線，和自己比賽“跳屋”；再或者，百無聊賴之中拍死一只蒼蠅，丟在蟻路上，看一群螞蟻來扛那只龐然大物。要是夏季還好，天黑得晚。冬季，還沒有玩盡興，夜幕就降臨了，我不得不拖著步子踅回家。家里依舊黑燈瞎火，母親好像被囚禁在菜園里了，我的失望，簡直無以復(fù)加。
兒時，我們住在一幢老房子里，是清代嘉慶年間修建的徽式民居。偌大的老屋有四進(jìn)，開間又大，天一黑，黑咕隆咚的，著實(shí)嚇人。如果是冬天，黑暗，加上從天井里傾瀉下來的呼呼風(fēng)聲，常常令我頭皮發(fā)麻。而我又無處可逃，只能像一只羸弱的羔羊，蜷縮在廚房的某個角落瑟瑟發(fā)抖……我不知母親曉不曉得她的兒子曾經(jīng)歷過的恐懼、無助，乃至于絕望。在我幼小的心靈里，始終有一道邁不過去的坎，那就是：菜園在母親心目中的分量，遠(yuǎn)超兒子在她心目中的分量。
那時，我對付黑暗、孤獨(dú)和恐懼的撒手锏是哭泣。哭泣可以紓解恐懼、釋放憤懣，似乎也可以把母親從菜園里喚回家。當(dāng)然，有時是奏效的，更多的時候是徒勞的。實(shí)際上，兒時的我并不知道我家的菜地有多大、在哪里，也不清楚母親能否聽得到我的哭泣。有時候，我哭累了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，恰巧母親回家了，我就以為母親是被我哭回家的；有時候，隔壁鄰居聽到了，不忍心，就大發(fā)慈悲去村外喊我母親回家。她們把手?jǐn)n在嘴邊呈喇叭狀，朝番薯塢，或宅下塢呼喊：“玉美嬸，你家娃兒都哭沒命了，你趕快回家吧！”濃稠的夜色把鄰居的呼喊聲放大，母親聽見了，才恍然間記起老屋里還有一個哭喊著的兒子！心里一急，就慌不擇路地往家里趕。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被腳下的石頭絆倒過，總之，一到家，把家伙什一扔，連連自責(zé)，母子倆哭作一團(tuán)。然而，常常是好了傷疤忘了疼，母親一進(jìn)到菜園里，就把她的孩子忘得一干二凈。
一年里，母親總要重復(fù)類似的劇目，尤其是在農(nóng)忙季節(jié)，我也要用無數(shù)次的哭泣來表達(dá)抗?fàn)?。菜園到底有什么魔力，竟然把母親的魂魄都吸附了進(jìn)去！我始終找不到答案。
過了一段時間，我好像懂事了許多，即使是在春末夏初電閃雷鳴的黃昏，母親不在家，我也不再哭泣了，還一遍遍地給自己壯膽：勇敢些！與此同時，沒來由地關(guān)心起母親來。不久之后發(fā)生的一件事情，讓我對母親、對菜園固有的看法產(chǎn)生了實(shí)質(zhì)性的轉(zhuǎn)變。
那是霜降后的一天晚上，天已經(jīng)黑透了，母親依舊沒有回家。我餓得肚子咕咕叫，看了看座鐘，已是七時三刻?？粗婄姅[一左一右均勻地擺動，我如坐針氈，為母親的安危擔(dān)憂起來了，于是抄起手電筒，飛奔出了家門。
我估計(jì)母親在離家三里地的番薯塢，就徑直往番薯塢奔跑。野外漆黑一團(tuán)，星星在遙遠(yuǎn)的天空眨巴著眼睛，風(fēng)兒呼啦啦地吹著。這些，我都顧不上了。
臨近番薯塢的時候，我已經(jīng)累得氣喘吁吁，幾乎挪不動步子了。我坐在地上，一只手撐著田塍，另一只手把手電筒朝我家菜園的位置晃了晃。手電筒的光把漆黑的夜幕撕開了一道明晃晃的口子，突兀，卻向母親傳達(dá)了這樣的信息：人來了，救星來了。
遺憾的是，我設(shè)想的場景沒有出現(xiàn)。
“別照手電！照了手電，我反而看不見了。”突然間，母親低聲喝住了我，把我扯回到了現(xiàn)實(shí)中。
原來，這里的夜晚靜悄悄，既沒有野豬，也沒有兔子、麂子，甚至連鳥兒都隱遁了。母親呢，正在一畦菜地上移栽白菜。
“你來這里干什么？”
“鄣山白石源不是有人被野豬頂傷了？”
“鄣山是鄣山，咱們思溪是思溪，不一樣噢。”母親說。
我下意識地環(huán)顧四野，映入眼簾的是大海一樣寥廓的黑黢黢的夜色。
“是嗎？”我猶疑著問。
“就是啊。”我猶疑著回答母親的話，被母親當(dāng)作對她說的話的首肯。
“快了，這塊地的白菜快栽好了。栽好就回家。”母親安慰我說。
不一會兒，母親把白菜秧都移栽好了。她直起身子，捶捶后背，說：“手電筒照一下，看看栽得齊整不？”
我趕緊撳亮手電筒，來來回回照著。
“嗯，還可以。”母親滿意地笑了。
回家的路上，夜風(fēng)從山坡上滾落下來，我不由地掖了掖衣服。
“起風(fēng)了，快走，回家生一只火桶給你烤火。”母親催促我。
走到家門口，母親從門腦上摸鑰匙，邊開門邊說：“記住，以后再也不要一個人去番薯塢了。”
從此，我對母親、對菜園增添了幾分理解。畢竟，我飯碗里琳瑯滿目的菜肴都是母親辛勤勞動的成果??！
隨著年齡的增長，我不再埋怨母親了。夕陽西下，母親挑擔(dān)往菜園踽踽而行的場景，已然成為一幀留駐在我腦海里永恒的底片。
二十多年前的端午節(jié)，七十四歲的母親在菜園里暈倒，自此離開了她摯愛的菜園。
昏迷十天后，母親醒來的第一句話，就是問菜園里的菜長得如何。我們勸慰她，好好養(yǎng)病，別管什么菜園了。母親搖搖頭，說：“菜園是我心里養(yǎng)著的佛?。?rdquo;
一輩子與人為善的母親，一門心思扎在菜園里，挖地、播種、施肥、收獲，在菜園里漸漸老去。到了母親與她心愛的菜園惜別的時候，我才讀懂了母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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